每次听人说起“初恋”这个词的时候，我的心里都会一阵疼痛，很真切的那种疼痛，无法抑止。
于我而言，“初恋”是与“康洋”等同的一个词。有人提起初恋，就是有人提起康洋。我的心不得不痛。
1．
很多很多年以前，我见到了康洋。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，袖子整齐地卷起来，露出古铜色的小臂。他的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。我在一瞬间堕入情网。
我默默地爱上了康洋，躲在他身后，关注他的一举一动。在听说他有了女朋友之后，我跑去看那个女孩，之后无比兴奋地对沁月说，你知道么康洋的女朋友很好啊那么漂亮又那么聪明。
沁月说你傻呀，喜欢的人有了女朋友了还这么高兴！我愣了一下。是啊，康洋有了女朋友，我为什么高兴呢？可我真的很高兴，因为我坚信那姑娘会给康洋幸福。沁月就说，你喜欢康洋跟我喜欢刘德华也没什么区别，偶像效应。我说不可能！沁月说怎么不可能了？我说我可以为了康洋付出一切，而你决不可能为了刘德华付出一切。沁月笑啊，笑得浑身发颤。她说韩笑你脑子一定是进水了，一定是！
那个年月，我就是那么坚定不移地相信，我对康洋的爱是世间最伟大爱情的一种，不可被重复，也不可被模仿。
高考后康洋去了北京，而他女朋友去了上海，我忧心忡忡地问康洋，你俩就这么两地分居，会不会有感情危机？康洋那么开心地笑，说韩笑你可真可爱，我可以去上海看她呀！
至于康洋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听不到，我只记得他说，韩笑你真可爱。
一年后，我也高考了。我填了跟康洋一样的学校一样的系，并且考上。于是，我再一次成为篮球场边给康洋拿着矿泉水瓶的女孩子，偶尔他们不够人手的时候我也上场打，有一两次康洋的同学对他说：“翔子你媳妇儿挺飒的啊，篮球打得那么好！”康洋就回身嚷嚷：“全世界都知道我媳妇儿在上海，怎么就你一个漏网之鱼呢？！”
我帮康洋规划他的节假日，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上海探望他的“媳妇儿”，一旦他不想要动身，我就催促：“快点儿快点儿，你再不去她就被别人追跑啦！”
然而，她还是被人追跑了。
大二那年暑假，我接到那个名叫小莞的姑娘的一个电话。她说：“韩笑，你帮我告诉康洋，我不爱他了。这话，我实在没法对他说。”
我举着电话愣了许久，之后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，我说你怎么能这么对康洋？他对你不好么？他天天都想着你盼着和你见面，在食堂连一份好菜都舍不得吃，就为了存钱去上海看你啊！你怎么就能忍心说不爱他了呢？
女孩沉默了一会儿，说：“他离我越来越远了，不仅仅是空间上的。韩笑，你是不会懂的。你，就帮我这一次吧。”没等我说话，她挂了电话。我拿着听筒哭了好半天，直到沁月来找我，我仍然在允自流泪，谁也劝不住。
沁月问我怎么了，我说那个人那个人她把康洋甩了！她怎么能把康洋甩了呢？她怎么还让我去当说客呢？沁月愣了一下，然后从容地说：“我去吧，我知道你说不出口。”
我躲起来不敢见康洋，我怕他跟我提起上海提起他伤筋动骨的初恋。一个月以后，沁月对我说韩笑你不要躲了，我带你见我男朋友。我兴高采烈地打扮一番，如约到了前门肯德基。远远望见沁月挽着一个男孩，穿着雪白的衬衫，那身影，竟与康洋那般相似。
我走近，笑容渐渐僵在脸上。
沁月的男友，竟然是康洋。
2．
多年以后，沁月对我说，她当时以为我会冲上前去给她两个嘴巴，最轻也要拂袖而去。我笑盈盈迎上前去恭喜康洋她怎么也没想到。沁月问我是不是恨她，我说，我只想看着康洋幸福，如果你能让他幸福，我就高兴。但你没能让他幸福，所以我恨你。沁月叹了口气，说：“韩笑，你倒真的可以为了康洋付出一切，这点我更加没有想到。”
沁月最终背叛了康洋，她心目中的康洋太过完美，康洋是她的一个梦，一旦变成了现实，很快就破灭了。她曾与我一样爱着康洋，然而她的爱情却真的如她对刘德华的喜欢一样，最终烟消云散。
康洋第二次失恋，我陪伴在他身边，寸步不离。康洋说，他最受不了别人对他好，当初他就是在最失意的时候得到了沁月的关心，他的感动一下子决堤，根本无法拒绝沁月不顾一切的爱情。康洋说，韩笑你不要对我太好。
我说，我对你好，决不是因为想要成为你女朋友。你不要拿我跟沁月比，她对你的感情跟我对你的感情没法比。
话说完，康洋愣了。我自己也愣了。好久，我幡然醒悟，捂着脸跑回宿舍，不敢回头。
3．
那之后，我便很怕康洋。我怕康洋来找我，我怕他用温柔的眼神看我，我怕他关心我照顾我，我更怕他小心翼翼地呵护我。
因为我觉得，他之所以这么做，全都是因为我那日的那句话。康洋是因为感动，而不是因为他喜欢我。
沁月说，康洋自始至终只爱小莞一个人，他对你好是因为你对他好，他那么善良，谁都舍不得伤害，结果最后谁都伤害了。连他自己一起。韩笑你不要以为我甩掉他是因为我喜欢上别人，我跟他分手完全是因为他对我的感情没有半点爱！韩笑，如果是你，你受得了么？
我早已因为沁月对康洋毫不留情的背叛而对她渐渐疏远，我认为她说这些话是在给她自己的背叛寻找借口。我非常无耻地以为，沁月这么说，是在嫉妒康洋对我的好，她企图将康洋从我身边抢走，并第二次无情地伤害他。
我不顾沁月的规劝，开始频繁地与康洋见面。我一面贪婪地索取着康洋的关爱，一面极力抗拒，我总是觉得，康洋对我好，绝非因为我是韩笑，而是因为我对他好。
康洋再也没有对我提起那日我不经意间的真情流露，他也不跟我提起小莞和沁月，好像我俩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两个人。多年以后，当我回头想起我与康洋之间的种种，我恍然大悟，原来那时候，康洋是想将这些不愉快从我和他之间清除掉，至少，他是想让这些事情不再出现在我们之间，并能够渐渐被淡忘。而在当时的我看来，却是康洋不恰当的躲避和逃离。很久很久以后，我才明白，原来是我误会了康洋。
可是，为什么那么晚？
是我。是我的错。
任何样的感情，积郁久了都会爆发。总会有那么一天的。
那天下了很大的雪，我抱了一只很大很大的毛茸茸的天蓝色的熊站在康洋的宿舍楼下，康洋从远处跑过来，穿着一件黑色的耐克休闲羽绒夹克。他远远地冲我挥手，脚步轻快得像是一头漂亮的猎豹。
“韩笑，你冷么？”他说。他口中呼出的白色气体环绕了我，我忽然看不清楚天和地，忽然分不清楚身在冬天还是春天。
“生日快乐。”我将怀里那只很大的玩具熊递给康洋。
康洋接过去，将手里的熊绕到我的身后，用天蓝色的毛绒材料将我裹住，他的双臂一用力，我柔软地跌入他怀中。“笑笑，我很爱你，你知道么？”
我的耳边轰鸣不已。我想起了沁月的话，我想起了沁月说过，康洋爱的人只有小莞，他对我好完全是因为我对他好，他谁也舍不得伤害，结果谁都伤害了……不知为何，这些话竟从我口中说了出来：“你根本不爱我，你对我好完全是因为我对你好。你爱的人从来就只有小莞，你同情我对你的爱，所以你才要跟我在一起。沁月为什么离开你？你难道不知道么？你谁也不想伤害，可是到头来你谁都伤害了，也包括你自己。”
我将头埋在康洋的怀里，淡淡地说着。我已泪流满面，我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，我将我抱在怀里的这个我深深爱着的男孩，看成了一个不知道自己爱谁的不值得相信的人。
我感到康洋的身体渐渐僵硬，他的手抚着我冰凉的头发，缓缓说：“韩笑，我一直以为，就算全世界都对我不屑一顾，你也不会伤害我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紧。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歇斯底里。我毫无杂念地认为康洋这样说是在告诉我——全世界没有人爱他了，我也会爱他，所以他才选择爱我。我的心里无比委屈。为什么呢？为什么我就要这么无可奈何地爱着他？为什么他要施舍给我爱情？为什么呢？
于是，我选择了爆发。
“你是不是一直都把我当作你避风的地方？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会为你守候？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会为了你对我的好而陶醉？不！这样的爱情我不要！我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爱情！”我从康洋的怀里挣脱。天蓝色的巨大玩具熊跌落在雪地上。
康洋愣愣地望着我，柔声说：“韩笑，为什么，要选今天？”
我蹲在雪地上，失声痛哭。
康洋，亲爱的，在你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，我为什么会哭得那么撕心裂肺？而你，为什么始终站在我身边，不曾为我拭去泪水？
康洋，亲爱的，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？你为什么由着我那样恶毒地怀疑你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，什么是完全而彻底的爱情？为什么，你一定要我在往后的岁月里自己体会？亲爱的，你是在报复我的狠心么？
4．
我和康洋的这段感情，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，我痛心疾首地回首青春的残酷，以后的日子，决口不提康洋。
沁月问我，为什么会那么坚决地拒绝康洋？我说，不是你告诉我的不要接受他么？沁月瞪大眼睛说我什么时候说了？我说就是康洋刚开始对我好的时候。沁月笑了，说：“韩笑，那个时候，康洋对你好，的确是因为你让他感动了。但后来绝对不是。半年了，你们那样朝夕相处，爱情就算不发芽，也生根了。”
于是，我再一次恶毒地怀疑沁月的用心。我觉得沁月看到我没有和康洋在一起，开始幸灾乐祸地教训我。总之她一直在讲跟我所作所为相反的理论，好让我后悔莫及。
“不就是一个康洋么，无所谓。”
沁月说：“韩笑，我怎么也没想到，这么说康洋的，居然会是你。”
我心头一凛，想起康洋那句“我一直以为，就算全世界都对我不屑一顾，你也不会伤害我。”
沁月苦劝我回头去找康洋，而我则对她的言论不屑一顾。
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变得那样极端那样恶毒，我恨沁月是因为她背叛了康洋，可是，我为什么那么恨康洋？我为什么忍心那样伤害他？
5．
毕业晚会我本是不想去的，但沁月一定要拉着我去，我坐在最后一排，四处顾盼，期待能在人群中看到康洋的身影。哪怕是问声你好不好，也要比这样行同陌路好得多吧？
沁月见到我这般模样，对我说：“韩笑，你别找了，康洋不在。”
我扭过头，轻声咕哝：“我又没找他。”
沁月轻轻叹了口气，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说那句“何苦”。
我对台上的现代舞和小品毫无兴趣，站起身准备向外走的时候，沁月拉住了我，“笑笑，你等等，再陪我看一个节目。”
自从沁月与康洋分手，这是她第一次叫我“笑笑”。为了这个称谓，我停下了所有的动作。我与沁月的所有隔阂在那一瞬间崩裂了，消失了。我开始后悔我当初恶毒的怀疑，开始后悔我对沁月的恨。
我重新坐下，望着舞台。
灯光暗下来，一个男孩子抱着吉他走上舞台，聚光灯打在他身上，我在最后一排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挽起的雪白袖口下古铜色的小手臂。那是康洋，我在梦里无数次见到，无数次道歉，无数次拥抱的康洋。
康洋坐在一把没有靠背的木头高脚凳上，轻轻拨动琴弦。他唱：“我曾以为我会永远，守在她身旁，今天我们已经离去，在人海茫茫。……有些故事还没讲完，那就算了吧。那些心情在岁月中，已经难辨真假。如今这里荒草丛生，没有了鲜花。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，春秋和冬夏。……我们就这样，各自奔天涯……”
台上的康洋真情流露的歌声赢得了一阵又一阵的喝彩。他在台上哭，我在台下哭。
康洋，亲爱的，我与你隔着那么多那么多的人，为什么我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你脸上晶莹的泪水？你为什么要哭？为什么，你要在这个离别的时候，让我知道我还是那样深刻地爱着你？
康洋，亲爱的，为什么你在唱完那首歌之后便悄然离去？为什么我再也寻不到你？为什么你要留给我那么多的悔恨？为什么，你一定要我在过往的岁月里怀念你？
康洋，亲爱的，为什么你要把那只天蓝色的玩具熊放在我的宿舍里？为什么你还要在一张天蓝色的信纸上写那句话给我？
康洋，亲爱的，你可知道，这许多年过去了，我闭上眼睛，仍然能看到那张蓝色信纸上工整的楷书：笑笑，我很爱你，你知道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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