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到紫黛花漫山遍野时

　　初夏，野紫黛花正开得灿烂，大片大片热烈的花信子怒放着，突然，一颗丑的脑袋跳出了出来，朝她咧开本世纪最难看的笑容……
　　
　　后来，这幅画面固执地定格在小暖的脑袋里，无数次毫无征兆地冒出来，挥之不去。
　　
　　2005年，小暖正值轻轻浅浅的16岁。
　　
　　5年前，父亲送她入这所学校时，站在学校外面，落了好几行泪。那校名砸得父亲心里火烙般地疼。小暖捏住父亲的手，眼里一片安宁。
　　
　　白天，小暖大部分时间呆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。一隅琴室。小房空落，有一架古朴发亮的钢琴。每天早上，小暖安安静静地弹琴，琴声叮咚，小暖脸上素雅，不见忧伤喜怒。
　　
　　学校后站不远处，有一片荒园，杂七竖八地开满了星星碎碎的小花，最惹眼的，还是那几株绽开花苞的紫黛花。放学后，小暖夹着本厚厚的琴谱回家，总要绕弯去一览那片风景。
　　
　　没多久，小暖再次路过那片花园时，那些紫色的花惊人地炽烈起来，哗啦啦一大片开得人欣喜得很，望眼过去，像一只只轻盈的蝴蝶，漫天飞扬，几乎铺满了园子。小暖低腰抚弄，抬头间，一颗大脑袋静悄悄地出现在她面前，像一颗球弹起，她吓了一跳，一张很丑的脸！他试图挤出一点笑容，可堆起的还是一垞很难看的肉。
　　
　　这个好丑！小暖起初是害怕的，后来她望见了一对黑眼珠，腼腆地眨呀眨，泛着些许狡黠。
　　
　　只有这么丑的人，才愿意喜欢自己吧。奋力跑开时，小暖心里想。
　　
　　后来，小暖的双手在黑白键间激烈的跳跃时。余光里总觉瓷白的玻璃窗户后有束目光真射她的后背。偏头去捕捉，却不见人影。
　　
　　这样的次数多了。小暖学聪明了，她躲在窗台下面，忽地跃起，那人，来不及掩去，脸就生生扑放在小暖面前。两人几乎是鼻尖碰鼻尖。小暖惊叫起来：这不就是那个丑丑的男孩子吗？？
　　
　　男孩子乌黑的眼珠惊慌地溜转着。嘴巴张了张，想要说什么，终是低了头不言语。或许因为尴尬，那张丑丑的脸竟生动了许多。］
　　
　　小暖的心动了动，回了琴座，挺起腰板，扬手，顿时，悠扬的琴声充满了小小的空间。翌日，钢琴老师授完课。刚掩上门，似乎心有灵犀，小暖扭脸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就从窗底浮了上来。
　　
　　吓！这个丑男孩，带来一捧金褐色的巧克力豆！还有，还有——男孩扭捏了好久，才从兜里掏出来，把东西匆匆搁到窗台上，脸涨成藕红，转身就跑。小暖漫不经心地打开精美的包装，是一支浅红色的水晶唇膏。凑近，淡淡的草莓香微微沁开，挺好闻。抹了些许在手上，光滑的皮肤片刻晕起指甲大小的粉红色印，是一支廉价的口红。小暖蹙了眉，把口红搁在琴座下面，里面乱乱地躺着一些旧琴谱。
　　
　　再后来，陆陆续续的，小暖知道了一些关于小益的细节。17岁的小益在一所二流学校，正读初三。人长得丑，成绩当然好不到哪里去。这是小益的原话。小益不是孤儿，却比孤儿还要孤独。父母对小僧只会施燕尾服拳脚。因为小闪不单成绩差，还爱打架。有一天，小益捋起袖子，把一截很结实的手臂从窗外伸进来，小暖并不扭头，斜眼打过去，却见小益的手肘下凹了一个深窝，已经结痂。依然骇人。小益解释，有人笑我是“八两金二世”。我就把他揍得眼睛不是眼睛，鼻子不是鼻子。那人成了大熊猫，恼怒起来，就把我砍了……小益边笑边说，呛了，咳得激烈。小暖的眼睛被那惹眼的痂扎着，心里跟着起伏。
　　
　　小僧就这样固执的，一点一滴的，把自己渗入小暖那颗轻慢的心。
　　
　　临走，小益指在窗外树上垂下来的果实，说，那芒果真诱人！改天我给你摘一些更大的来！小暖没有吭声。她家里向来什么都不缺，如果不是因为……
　　
　　就在小益吹着口哨准备从窗口隐下去时，那张丑丑的脸突然对小暖说了一句话：你弹琴的样子真美！这话落到小暖16岁的心窝，颤颤地慌，也颤颤地暖。16岁，清澈轻怜的心，还伴随5年多的卑微影子。
　　
　　小暖经过士兵般整齐的芒果树时，总想起那个丑丑的男孩。这家伙说要摘芒果送自己，直到现在也没见人影。兴许，只是说说罢了。虽说不很在意，小暖心里还隐隐有莫名的失落。
　　
　　五月天，骤然起风，上午还晴朗如镜的天空眨眼就叭叭摔起了大雨。小暖起身关窗户时，小益正抱一个鼓鼓的囊跑过来。小暖打开房门，迅速跑进雨里把小益拉进来。
　　
　　被寸一淋，小益的五官似乎更丑了。发际的水淌成了河，顺着鼻子、脖子，一路下来。小暖想找干毛巾，发现只是徒劳，这个琴室四壁空空。后来，小暖还是翻到了一声擦钢琴的布，递给小益，小益嘿嘿地笑，抬起袖子往脸上抹，袖子抬起抬落间，一方巴掌大小的暗瘀伴有鲜红的血丝赫然地目。脸盘洁净后，脖颈还有若隐若现的瘀块和泥浆。
　　
　　小益又打架了。而且，居然伤得如此狼狈。
　　
　　小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。一把夺过布，不让小益继续擦拭。她拎起仍在淌水的包裹，示意小益拿走。小益急了，解开，是一大袋金黄油亮的芒果，浓浓的香味瞬间散发出来。小益取出一只，剥皮，讨好地送到小暖嘴边。
　　
　　小暖还是生气，接过来就扔进雨里。那只被抛出去的芒果躺在地面，被雨点砸得龇牙咧嘴。小暖撕过纸，使劲地擦手，一遍又一遍，似乎嫌小益刚刚弄脏了她娇贵的手，那双用来弹琴的手。雨张牙舞爪地泼洒，小暖拂袖，上了琴座，掀开琴盖。
　　
　　小益呆呆地看小暖表演一连串傲慢的动作，再也忍不住，夺门而出……地面很快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，小益，在茫茫雨雾里终于消失不见。
　　
　　小僧就这样从小暖的生活里消失了。他再也没来听琴了。
　　
　　日子缓缓前进，小暖继续上课。两个月后，爸爸要送她去美国。爸爸说，她有希望了。爸爸说，她好了之后就去维也纳学琴。爸爸还说，他们全家以后要去那个叫奥地利的国家长住。
　　
　　离开的日子愈近，小暖愈加怀念那个丑丑的男孩。
　　
　　琴房没多少物近，很快收拾妥当。整理旧琴谱时，那支口红依然完好如初，只是颜色不再新鲜。小暖拧开盖，唇软软地附上去，粘粘的，甜腻腻的，像过了其的糖果。她把口红塞进包。包里装的，全是她最贴身的物品。
　　
　　直到爸爸那辆黑色锃亮的小车开进学校，她依然没能见上小益最后一面。她想起那张丑丑的脸鼓起勇气对她说：你弹琴的样子真美！
　　
　　泪水湿湮了她长长的睫毛。她觉得自己那天。也许，过分了。
　　
　　次年，春暖花开。
　　
　　某个清晨，一辆豪华的小车缓缓穿行在学校的大道上。校门最上方新挂了一幅流光熠熠的匾：感恩。落匾：曾昭强。横匾下面一列：蓓蕾智障艺术学校。
　　
　　曾昭强。本市最有名望最富有的企业家。
　　
　　片刻，一位很美丽的女孩从车上下来，搀着她的父亲，慢慢步行在芒果道上，指着这里的一草一木，细细地说。女孩的父亲听得很认真，目光里全是疼惜。
　　
　　爸爸，以后我们每年都回来看望这里的老师和同学，好吗？女儿撒着娇，做父亲的笑着应了。这时，一位女孩捧着一束紫色花儿经过。女孩的心重重咯噔了一下，没来得及说什么，就急急往校园后门跑。
　　
　　这里简直成了紫色海洋！杂草杂花不再，绿色的叶，紫色的花，美得几乎让人不忍透气，转头间，一颗丑丑的脑袋跳进她的视线。女孩激动得快不能呼吸，小益！旧旧的阳光打在他身上，他还是那样丑，只是，没有了痞，没有了戾，眼里，仍然有狡黠，却多了许多真诚。
　　
　　女孩埋在花间笑了：这些，是什么花？
　　
　　这种花夏天伊始，便开得旺，阳光愈烈，绽得愈炽，因为好生好养，所以叫野紫黛花……对了，却年暑假后，你怎么忽然不见了呢？
　　
　　这句话正是女孩一直想要问的。此时，她却不想知道了。
　　
　　沉寂了一段时间，男孩仿佛忆起了什么，睁大眼珠问，你，你，你怎么能开口说话了？我一直以为你是哑巴呢。说完，感觉用词好像不太妥当，又改口，我以为你天生就不爱说话呢。
　　
　　事实上，她哑了五年。一场大火。妈妈走了。留下失语的她和爸爸。遇见小益，是第五年。
　　
　　女孩又笑了，踮起脚尖从花丛中走出来，站定，轻轻问：你，还爱打架吗？
　　
　　男孩的脸红了，拼命摇头：不了，早就不了。去年被雨淋后，高烧了一个星期，接着又忙中考，就没再去听你弹琴。考完试去找你，你却走了。我，我考上一中了……
　　
　　一中是当地的重点高中。
　　
　　女孩听了，嘴角弯成很好看的弧线：去年你送我的芒果，我都吃了，很甜，谢谢你。
　　
　　她没有告诉他，他走后，她把芒果都洗耳恭听了，很我多泥丝，还伴有血痕。她便时时想象那个情景：那天应该是这样的，雨大树滑，小益去学校偷芒果，脚下一颤，就从树上摔下来，摔得脸青鼻子肿，手背还划破了。他却不管不顾，顶着暴雨给她送芒果……他跟她一样，敏感，卑微。她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善良的男孩，她希望他考上也和学校。那么犟的男孩儿自尊心一定很强，她奚落他，有意的。他果然受不了……
　　
　　他，终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。她很欣慰。
　　
　　小暖的身影渐行渐远，快要隐没在浓郁的花丛中时，小益喊了一句：你还会回来吗？
　　
　　小暖顿住，轻轻点了头。
　　
　　是的，待到这些美丽奔放的野紫黛花漫山遍野时，她一定会回来的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