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

　　外婆
　　
　　我十岁的时候，外婆还不到六十岁，显然还不算老，可在我的印象中，外婆总也是个老婆婆。
　　
　　外婆个子高，瘦瘦的，左背骨头高高顶起衣服，看上去肩膀左高右低。每看到外婆后背上那高高隆起的骨头，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用小手摩挲着，心想：要是经我这一摸，外婆的背平了该多好啊。有几次，我偷偷地走在外婆后面，小心地扯着外婆那翘起的后襟。外婆发觉了，依然走路，有时会轻轻地拉过我的小手，“别扯了，外婆的背是平不了了。”说的我只想哭，外婆总会安慰我：“等你长大了，要好好孝敬外婆啊，那时啊，外婆的背就好了。”我总觉得外婆的话是真的，于是心里期望自己快快长大。
　　
　　外婆的身影总与一条土路融在一起。想起外婆，我总会想起那条土路，看到那条土路，我总也会想起外婆。不知为什么，我总是会想起土路，外婆。
　　
　　小时候，我和妹妹经常去外婆家过暑假。一放假，我俩就顶着冒花的日头，急急奔向外婆家，我们几乎是一口气冲进外婆的院子的。我俩浑身上下水汪汪的，头上的汗水直往下掉。每次，我们看到的总是门上的一把铁锁。我俩是了解其中的机关的，看看四周无人，悄悄地拽下门锁，走进外婆做饭的地方，把外婆留在锅里的米汤、馒头、菜一扫而光。很多时候，我们总能吃到外婆特意为我俩留下的鲜嫩的玉米棒子。吃完后，我俩就沿着那条土路去找外婆。我们在土路上走了两三遭以后，在路的尽头总会看到一点黑黑的身影，慢悠悠的朝我们移来，等我们看清楚了，便会朝外婆跑去。外婆很高兴，眼睛亮亮的，嗔怪道：“别跑快了，不嫌热吗，以后别在这里等，在家里等，家里凉快。”我俩都笑了，连忙拽下外婆背上的菜筐，有时就有可能是外婆路上拾得的柴火或别人家丢弃的碳碴之类的。外婆连忙拽住了：“你俩还小，提不动。压坏了可就长不高了。”我俩看着满头大汗的外婆，心疼地说：“天气这么热，你还捡这么多东西，你看你身上都被汗淋湿了，你看你背上都成什么样子了。外婆，天气热的时候，你能不能不出来。我们来了，你总也不在。”外婆看着我俩，心里无限怜惜：“好吧，明天外婆就陪你们在家，外婆知道你们这俩天会来，今天不是早早的就往回走了吗，路上看见昨天折了的树枝，扔了怪可惜的，可不就耽误了工夫了。外婆给你们留了吃的了，你们看见了吗？”听着外婆的话，我心里哽咽了，默默地跟在外婆后面走着，用手托着外婆背上那刺人的柴火。
　　
　　回到家，外婆开始坐在门槛上洗澡，我给外婆搓背，外婆背上皮包骨头，左背上的骨头隆得更高了，还划了几道深红的血口子，我看了只掉眼泪：“外婆，疼吗？”外婆说：“不疼，经你这一搓，外婆舒服多了。”不一会儿，一盆清清的水，经外婆这么一洗，变得黑乎乎的了。这时，外婆总会舒口长气，好像特别满足似的。接下来，外婆总会为我俩准备可口的饭菜，不时地催促我俩多吃。天天如此。暑假的日子就这么流过去了。有天晚上，我失眠了，忽然，一声深深地叹息划破了夜的宁静，是外婆，“外婆，你怎么了？”外婆没回答，深深地睡得很沉。以后好几次，我都能听到外婆这样重重的叹息声。我心疼外婆，我知道，她心里头很苦。
　　
　　冬天，天气冻得土地都裂了缝，西北风呼呼地直叫，外婆可算能呆在家里了。我去外婆家过寒假，外婆很高兴，天天把土炕烧的热热的，一进门，就让我上土炕，“冻坏了吧，快到砍上暖和去。”说着连忙给我拿来姥爷的羊皮大衣盖住我的双脚。外婆又开始给我拿吃的，依然催促我快点吃。晚上睡觉，我选择在凉的炕头睡，外婆睡在暖炕上，外婆一晚上起来好几次，看看我蹬了被子没，外婆怕我夜里着凉。有几次，我对外婆说：“今天晚上，我睡暖炕。”外婆说：“不行，小孩子火热盛，睡暖炕会上火的。”我说：“那外婆就不怕上火吗？”“外婆怕冷，冷了就咳嗽。”我就信了外婆的话了。可是，我突然去了外婆家，外婆家里总是冷飕飕的。后来我听妈妈说，外婆俭省惯了，舍不得烧碳，我们一走，就又开始烧柴火。冬天别人都窝在家里不出动，而外婆呢，不是拾柴，就是捡别人家倒掉的碳碴。我外婆总是这样，为孩子考虑的多，付出的多，而对自己，却是能省则省，几十年如一日，总是勤勤恳恳，默默无闻地做着一切。
　　
　　我结婚后一年，外婆病了，腿没力气，走不了路，妈妈把外婆接到家里。临走时，外婆有无限不舍：要妈妈把鸡也带上，说自己好了还要亲自养呢。妈妈说：“卖了吧！”外婆很是固执：“带上吧，跟了我多年了，有感情了。我好了还要喂它们呢。”那时外婆坚信自己还能好。于是，每天让妈妈扶着练习走路，满院子里走，走得满头大汗，妈妈说休息休息，一会儿，外婆又要求再走。就是这样，外婆终于能扶着三轮车自己走了，外婆能自己拄着拐杖走了。可是，一天中午，当我进大门时，我亲眼看着外婆从沙发上起来时，重重地摔倒在地上，我连忙去扶外婆，外婆呻吟着、呻吟着，从外婆痛苦的眼神中，我看到了绝望，外婆摔得不轻啊，我们太大意了。自此外婆精神垮了，她觉得自己成了废人，不吃不喝，我们很痛心，安慰外婆，可是外婆的身体却一天天地衰弱下去。后来，外婆就傻了，妈妈就尽心护理着外婆，直到六年后外婆离开人间。妈妈说起外婆总会说：“你们的外婆，很坚强，不愿让儿女遭罪，看到我们对她这样，心里难过得很啊。幸亏后来傻了，要不，早要了她的命了。”
　　
　　外婆走的日子，以前高高的身子早已看不出了，身子再也直不了了，腿弯了，背驼了，身高不及原来的一半，本来消瘦的脸庞更加消瘦了，仅剩下一层皮包骨。我去看她那天，天空灰蒙蒙的，外婆躺在床上，头深深垂在枕上，气息已经很微弱，我知道，外婆去的日子来了。我脑海中空空的，心里出奇地平静：想想外婆六年来遭的苦难，想想外婆一辈子不如意的人生，我不再难过，外婆的离开也许就是她苦难人生的解脱吧。那天晚上，外婆走了，外婆在见了我最后一眼后，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。我是多么后悔，没有在外婆还清醒的时候去看她。外婆这辈子没有遗憾，可留给我们多少思念啊！
　　
　　我总是会想起外婆，想起那条土路，想起外婆暖暖的热炕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