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几天,突然接到朋友戴明的电话:我来上海出差了,不过是带着父亲来的。我很意外,一个大男人,不像是他的风格吧。果然,戴明无奈地说:没办法,父亲要跟来的。
我哈哈地大笑起来,想象着他们父子同居一室的感受以及相互之间的不自在。
没想到一周后,接到戴明从北京打来的电话,想听听我的故事吗?
——那一天,我准备到上海出差,回家取身份证订机票,正碰上父母斗气。父母是一辈子吵吵闹闹的夫妻,母亲的脾气不太好,属于很好强的那类女人,而父亲则缓和一些,父亲偶尔的沉默被母亲絮絮叨叨地一说,吵架是免不了。那一天,父亲坐在书房里发呆,见到我回来,有些怯怯地跟我搭腔,你是一人出差吗?要不我跟你一起出门一趟,我还真想出去走走。我有些意外,跟父亲单独出门,是我想都没想过的。看出了我的犹豫,父亲说,要不方便就算了。
我最后居然同意了父亲的提议:“我多订张机票吧,出门也有个照顾。”
真的就这么带着父亲上路了,我实在是想不起来我们有多久没这样单独地近距离地呆在一起了。一起坐飞机,一起坐出租,一起下榻酒店。一路上没什么话,我懒得开口,父亲也没找话讲。
到上海后,我去处理事情,临走前对父亲说,你先在房间里休息一下,晚餐我们一起吃吧,请你喝一杯。父亲露出了笑脸:“好啊,早想喝一杯呢。”父亲喜欢喝点小酒,但母亲不让他喝,说喝了对身体不好。他也从不抗拒。在家里,他是听话的小孩。
那天,我办事很顺利,提早回来了,带父亲去吃海鲜,在外滩找了一处安静的临江餐厅坐下来,我麻利地点了牡蜊、虾子和青菜。还点了一壶清淡的梅子酒,父亲一见到酒就露出了开心的表情。不过,他还是有些局促,毕竟第一次和儿子单独在外面喝酒,不自在,而且背着母亲,有偷偷摸摸之嫌。
对面的父亲穿着一件大圆领白汗衫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但岁月已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。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,他那时是个帅小伙,清瘦修长,人就这么忽然之间老去了,让人感叹岁月的流逝。几杯酒下肚,父亲脸上有些红润,话才开始多了起来,他跟我谈起了他年轻时候,说那时他可是很引人注目的,形象好,人也踏实,很多姑娘都对他有好感。他这些话引起了我的兴趣,父亲平日是个沉默的人,今天不是喝了酒,不会扯起这些话题,我索性对他说:“爸,谈谈你年轻时感情的事吧。”这是男人之间的话题。父亲倒没有迟疑,咂了一口酒,他谈起了他的初恋:那个女孩性情很温柔,说话声音很轻,一条长长的辫子拖到背后,喜欢穿淡蓝色的素净连衣裙,打着伞,走在江南的小巷里,真是美极了。就像戴望舒的那首《雨巷》。父亲这样的开场白让我多少有些意外,我断没想到父亲还会有这样的诗情画意。
父亲是江浙人,大学考到了北京。他每年放假都回家乡的江南小镇,和他的丁香女孩有一些甜蜜的对视和交往。他说每年开学,丁香女孩都要徒步送他很远。有一年开学时江南下了很大的雨,那个女孩顶了一把大荷叶,一路跟着火车跑,那样的场景一辈子留在了他的记忆里。再后来,他留在了北京,结婚生子,和丁香女孩没了结果。他说那时他被大城市吸引了,繁华遮挡了一切,男人年轻时的选择跟成年后的选择往往是不一样的,年纪大了以后才会觉得一个女人美好的性情是多么难得的事。
当然,这些话是不能被母亲听到的。我知道,这么多年来,父亲受了很多的委屈。母亲脾气不好,父亲多半选择了沉默,吵架却从未断过。但他对母亲的评价却令我意外:“你妈除了脾气,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女人,把家打理得好,把你照顾得好,只是一辈子太好强了,所以很累。她累我也累。现在年纪大了,我总指望她能缓和一些,可是到底还是那样。我们吵了一辈子,可是现在谁也离不开谁,这是命运吧。”
那一天的酒喝到很晚,江面上忽明忽暗,父亲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。我们慢慢地喝,我怕父亲喝醉,父亲却说:“难得今儿高兴,多喝几杯吧,平时你母亲也不让我喝的。小明,你小时候可喜欢我呢,骑在我肩膀上,爸爸有一次打你,打得很厉害,可你过一会儿就忘了,缠着我带你骑自行车,那时你喜欢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,还喜欢掌我的车笼头,嚷着让我加速,下坡就哈哈大笑。那时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呢。”多少年了,我们父子越来越没有话讲,见面反而是一种很奇怪的羞涩。这一夜给我们很奇异的感觉,讲的话堆积起来可能比几年讲的都多。
父亲的确有些醉了,话越来越多,但情绪一直很好,中途我问他累不累,他摇头:“难得高兴,陪你老爸喝一杯吧。”工作后,我一直都很忙,忙着恋爱结婚,忙着自己所谓的事业,很难看一看父亲渐渐老去的面容。父亲其实一直喜欢女儿的,我不知道父亲对我的感情,我只知道所有的父亲都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,他们不擅长表达感情,这是我们男人的共同悲哀,父亲比我体会得更深刻一些。这时,我有些理解他了。
这一夜,我们很晚才回酒店,父亲睡了,我却点了一根烟拉灭灯坐到很晚。
第二天一早,我突然决定改变行程,因为事情办得差不多了。我笑着对父亲说:“要不要回趟你的丁香故乡?”父亲有些意外,笑了起来:“一把年纪了,人家早就嫁人,都成老祖母了,你这孩子。”可是看得出父亲的眼前一亮。
那个江南小镇离上海大概4小时车程,祖父母去世得早,父亲已经将近20年没有再回去过了。在车上,我能看出他的不安,大概是近乡情怯吧。这一次回去实在是个意外。下车后,父亲去老屋看了看,去叔伯大哥家小坐了一会儿,那个远房亲戚说:“小明实在是个孝子啊,还能陪父亲回来看看,老人不就是怀旧吗?毕竟是老家呀。”
那一天,碰巧下了小雨,青石板路上更显静谧。我和父亲在叔伯家喝过酒,就去小巷里散步,青石板路可以听见清脆空荡的足音,那一刻,我仿佛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模样。男人们之间大概有一种奇异的忧伤,我从父亲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。
我们共有一种奇异的忧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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